中国画的发展正在经历着由“境”到“景”的形态转移、由“虚”到“实”的转换,如何既表现传统绘画的意境之美,又传达现代真实场景中的精神世界,是中国画需要探索的话题。以重彩为例,当代画家需要借古开今,在努力寻求色彩的表现性、装饰性和象征性的基础上开拓新局面,探索新的语言模式,表达现代的观念。
用传统笔法表达现代状态
“中国画所写近景一树一石也是虚灵的、表象的。”(宗白华《艺境》)比如,画中梅花所现之处是实景,除此之外尽是空白,不由得引人遐想,画笔未及的地方该是怎样美好的空间。这种空间的营造使整幅画充满了“诗意”。相对于实景再现,描绘一个空间、一种情境,甚至是一种猜想,都更使人流连忘返。因为没有描绘出来的,恰恰是最完美无瑕的自然世界。中国传统绘画传达的不仅仅是画面本身,而是一套完整的宇宙观。
由“境”到“景”的形态转移,在中国画的绘画语言上体现为由“虚”到“实”的转换。对于“境”,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个体依据主观意念需要,将眼中之物进行个人化的组合嫁接,形成一种超越现实的境界美感。所以“境”在艺术表现上就是介于明晰与模糊之间的,是不可言说之美。“景”则更注重物在统一空间中真实的再现,给人一种现实场景的美感,表达方式上偏向于叙述性与情节性。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在创作面貌上有所改变,即在追求“境”之美感的同时,也逐渐加入了更多客观而真实的“景”。
在中国传统绘画里,对空间的理解与处理有着一套独有的方式。“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画筌》)这段文字精简概括地阐释了中国传统绘画里所谓的空间,这种“妙境”也就是中国画所追求的境界特征。可以说此特征很大程度是根基于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即《易经》的宇宙观,由此形成的空间立场,使艺术家能超越时空的范畴,去游走移动与俯瞰全景,最后结合想象描绘出“太虚之境”。
随着中国画家们对于形体、空间描绘能力的提升,这种变化固然使得画面中场景的真实性大大提高,却也使得传统绘画中的一些神韵与灵动从明暗块面造型的间隙中悄然流逝。传统中国画中的“诗意”审美必然有其可取之处,如何将抒情化与现有的实景绘画衔接,是我们值得讨论的话题。
古人的审美经验体现为一种物我合一的状态。这种状态来源于人们对自我的克制,进而与客体对象的统一。“内美静中参”,中国画的灵魂就藏在这种“内美”之中。画家于“静”中感悟,从“静”中创造。笔者并不想提倡一味地效仿古人之意,只是想借鉴“相由心生,应物寄情”的方式与手段,通过现实场景化的具象视角,吸收西方艺术体系中关于理性、秩序、精确的经验,来构建微观、现实化的空间。其中,在表现语言上适当地融入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图式与色彩,强化画面中意境的审美情趣。由此,探索一种自由的、个性的、实验的艺术创作方式,构建带有独特东方意味的精神空间。
观念化的图像与经典语言的结伴呈现对于重彩还是一个新的命题。当代重彩所要思考的并不是照搬某一种图式的成功方式,而是理解它背后艺术史的演进价值,在“境”与“景”的转换与并存中寻求适合的语言架构。用传统的笔法表达现代的状态是一种新的尝试,可以使画面呈现特殊的质感;同时,地道的传统语言形成了一种回溯,构成更接近中国画的质地,让画面既有当代性又透露出传统的审美韵味。
赋予当代重彩绘画语言新生
当代重彩以色彩为中心的笔墨语言观具有足够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在新的理念推动下,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在这里可以实现对接与共存。把当下人的“精神质地”融汇到景与境的转换中,保留了传统的味道,凸显的则是现代的观念。
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提出,“错彩镂金、芙蓉出水”,是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华丽与平静,繁复与朴素,着重写实表现、精雕细刻与隐喻式的情感再现,两种美感相辅相成,虚实相生,把材质的天然美感融入中国的艺术精神,凸显了中国重彩画的创作特征。重彩画在战国时期的帛画《人物龙凤图》中展露了雏形。简约、流利的墨线勾勒,流露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崇尚自然的思想观念;而浪漫、优美的装饰手法,洋溢出“错彩镂金,雕绘满眼”的审美趣味。
石涛曾在画跋中提出“法无定相”“气概成章”的思想。基于对传统的精研,将自己喜爱的、熟悉的、理解的优秀传统形式语言,与自己“观看”世界的心理意象融合,达到“无意中之挥出”的自然。“道”和“技”在此被逐渐拉近。“道”不再不可触及,至高无上;“技”也不再被鄙视和冷落。诚如庄子描绘庖丁为文惠君解牛的“游刃有余”。因为“技”具有极高的智能与价值,它本身就是一种美。失去了睿智的表现语言,作为“道”的观念就无法被表述。当代重彩画可以将水墨交融渗透的意象美感和“错彩镂金”的瑰丽色彩相结合,穿过虚幻的表象品味本质的真实,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新表达形式。
中国重彩画的形态并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观念更迭,时尚与趣味都会发生转变,价值观的选择亦会有所不同,也就必然产生不同时期的创作阐述与风格变化。以传承与变革为切入点,梳理重彩不同历史时期的形态表现,并探讨其形态本体流变及其延伸的可能意义,剖析当代中国重彩画形态的构成与转换,探索其形态表现的多样性,非常有必要。我们传承的应是本民族优秀的经典传统绘画语言,通过这种绘画语言,来传达当下人的精神质地和对当代的理解。
借古开今,在努力寻求色彩的表现性、装饰性和象征性的基础上开拓新局面,当代重彩以材质的美感质地为切入点,探索当代艺术表现,要体现材质自身的启发性,追求矿物颜料天然品格的独立审美价值。
矿物色具有天然的晶莹美感,色域宽广,与中国崇尚自然的思想结合,是一种由技术进入到精神层面的特殊材质,更适于主观的、精神性的表现。因此,“似与不似”似乎就成为最佳选择,它完全可以将物象外在特征的“似”与内在精神的“不似”相结合,糅合在一个画面当中。而恰恰“似与不似”是中国传统绘画语言不可或缺的重要特征。出于对画面丰富的肌理色层、层层相透的色彩与质地美感的迷恋,创作中还可以引入敦煌壁画那层含蓄深远、变幻莫测的神秘效果。
让色彩变化融入水墨中,把偶发的意外效果与画面具体形象的刻画联系在一起,同时把水墨的挥洒与重彩的勾染巧妙结合。通过三矾九染的传统绘制方式,在细致的笔触下,蕴藏了丰富的变化,温润、透明,宛如琥珀,细腻与狂放并存。矿物颜料颗粒在画面上驻足、流动,跳跃着一种灵动,一种不可复制的情愫,流泻出那一份天真、纯净与美好。绚丽的色块在跃动的韵律中欢畅起舞,使西画的色彩流动在宋画的意境中。
重彩绘画是一种潜意识中对内心深沉细腻的探索,标新立异须正本清源,师古人之法更要师古人之心,守正才能创新。创作过程中内在省思幻化于境,动静张弛、喜怒哀乐在此皆可自然流转,在艺术探索中回归自己的精神家园。
(作者:叶健,系英国上市公司官网365美术学院教授)
编辑:李华山